酒鱼 迷蝶
慎点
再说食用愉快应该会被打死(?)
台上人着玄色旗袍,开着高衩,露出纤细的腿来。那腿白皙修长,还纹着一只蝴蝶。
青绿色的蝴蝶。
像血管突出长成蝴蝶模样似的。
“负情是你的名字,错付千般相思,情像水向东逝去……”
台上人青绿的长发绾成低低的发髻,插了只乌木簪子。垂落几绺微卷发丝,被因在台上唱歌流出的汗粘在脸上,倒更显妩媚。
面容姣好,细细一看描了眉施了黛,还在眼角处点了颗小痣,饱满唇瓣抹了唇红,越发迷人起来。
金色眸子扫过在场每一个人,眼神缱绻而缠绵,只怕是要将人勾进他迷幻的歌声里。
1991年,广州。
台上唱歌的人儿是在南粤地区红极一时的歌星,人称小青蝶。
李小少爷掸了掸手上的烟,拿起一杯白兰地:“他多少钱?”
“这……” 一旁梳油头穿西装的中年男人面露难色。
“小青蝶只唱歌……” 他扭扭捏捏憋出几个字,悄悄抬眼看李白,生怕惹这位金主不高兴。
“二十万,见一面。”
李家小少爷果然豪爽,二十万只见一面,未免太多了点。
“好,好,待会您在后台侯着就成,我立马跟她说”。男人接过装钱的箱子,嘴快咧到耳朵根了。
李白揉了把头发,扯出个悲凉的笑容来。
“还是让我找到你了。”
他抿了口酒,只觉辛辣无比。
幕后。
庄周坐在镜子前,望着镜中如花般娇艳的人,不由得叹了口气。接着,解下已经松散的发髻。
脸上脂粉一点点被卸掉,红唇洗过后露出粉白的颜色,像个生病的人。
脸洗干净了,才知那小青蝶竟是个俊美的男子,一时间竟辨不出男女,有种跨越性别的美。
“子休。”
李白从幕布后走出来,低低唤了声。
庄周颤了颤,手上动作停住了。
“小少爷,好久不见。”
庄周调整呼吸,强压住涌上心头的酸涩,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冷漠些。
“没想到小少爷居然跟着找到这儿,我庄子休面儿还真是大。”
他转过身,手指缠着青绿的发丝,脸上笑容嘲讽。
“为什么?”
“为什么要逃?”
李白从黑暗中走出,披了一身光,庄周才发觉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。
庄周抬头看他,只能看到白色灯光模糊了眼前人的脸,看不清他的情绪。李白越走越近,最后离庄周只有两步远。
庄周被光刺得眼睛疼,干脆低头只看他腰间。
李白腰带上绣了一只青绿色的蝴蝶。
庄周笑笑,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悲伤。
“跟我回去。”
李白看着庄周穿高跟鞋的脚一晃一晃,腿上的蝴蝶若隐若现。
眼下已经是11月了,广东再怎么热,这样薄的旗袍也是穿不住的。
李白脱下外套,盖在庄周腿上。
“天凉,别再穿这么点唱歌了。”
李白俯下身子时庄周看到他眼角有道细细的伤,已经结痂了,暗紫色的煞是显眼。
他下意识伸手抚那道伤,李白抖了抖,呼吸霎时停住了。
庄周的手很凉。
气氛异常地诡异,白炽灯打下的光亮眼得很,映得庄周脸惨白。
“我、我明天还会来的。”
李白慌忙起身,打开化妆间的门,留给庄周一个高大的背影。
离开前甚至撞到了挂衣服的架子。
衣服……
算了。
庄周拿起衣服,近乎贪婪地呼吸外套上残留的李白的气息。
李白满脑子都是方才的场景,庄周和他离得很近,他甚至闻得到庄周身上清冷的熏香。
穿得委实少了些。
第二天小青蝶并没有演出,李白赶到时梳油头的男人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张纸。
“八点梦香咖啡馆。”
字体娟秀。
他抬手看看表,7:24。
庄周七点就到了,点了杯黑咖啡,坐在靠窗的位置。
广州的夜与北京没什么不同,同样的黄包车同样的西装革履同样的冷漠的面孔。
咖啡馆灯光暖黄,叫他也变得温和起来。他今天穿了件驼色的大衣,里面套着米黄的毛衣,长发梳得顺滑,垂在身后,像条滑溜的鱼。
庄周搅着深色的咖啡,思绪飘忽到千里之外。
七岁的时候他跟着师父到北京城学艺,在那条巷子里遇着一个比他还小点的孩子。
那孩子穿着件白色的汗褂,却被泥点弄得脏兮兮的,察觉有人来,便抬头望他。
庄周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双澄澈的双眸。
“师父,等我一下。”
庄周拉开师父牵着他的手,跑到那孩子面前,摸出自己的手帕给他擦了擦脸,又脱下自己那件藏青的外套给他披上。
“早点回家,天气凉了,要穿好衣服。”
庄周拍拍他的脸,跑向师父。
脏兮兮的孩子看着庄周的背影,轻轻说了声:
“谢谢姐姐。”
“师父,咱以后就住这吗?”
小庄周放下手上的行李,气喘吁吁地问。
师父没说话,推开木质的门,一股霉气扑面而来。
庄周轻微地咳了几声,他一直对粉尘类的东西比较敏感。
“等我打扫完你再进来,你是唱歌的嗓子,金贵。”
庄周点点头,乖巧地在门槛上坐下。
他抬头看着爬满老旧巷子的青苔,还有石墙之上湛蓝的天。不由得想起早上遇到的那个孩子。
他也有像天一般纯净的眼睛。
“小……姐姐?”
稚嫩的童音在庄周耳边响起,庄周侧头,看到了早上的那个小孩。
姐姐?
李白看着漂亮的小姐姐站起身,一张一合的嘴唇吐出几个字。
“我是男的。”
小李白觉得世界崩塌了。
“哥哥,小哥哥,也很,很漂亮。”
“有多漂亮?”
“比我娘还漂亮。”
庄周轻笑,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。虽然他也是个孩子,可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大了,跟这种玩泥巴的小屁孩不一样。
李白的脸红红的,脸已经被洗干净,头发也梳整齐了,衣服换得整洁,还是个挺可爱的小男孩。
“哥哥,你的衣服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
“我娘已经擦干净了,在我家,我去给你拿。”
小李白跑去了……
庄周家隔壁。
呀,看来还是邻居。
不多时,李白便出来了,身后跟着一个妇人,看样子应该是他娘。
“娘说,要谢谢小哥哥,就让我带她来了。”
“姨好。”
庄周点点头,朝妇人微笑。
妇人衣着朴素,与李白同样的栗色发丝用一只乌木簪绾起,举手投足间从容优雅,不像是一般的市井人家。
妇人道过谢后便牵着李白走了,庄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跑到他们身后拍了拍李白的肩。
“我叫庄周,你呢?”
“我叫李白。”
“进来吧。”
师父已经打扫好了屋子。
“来了。”
两扇同样的木门同时合上,门环发出了沉重的响声。
李白给庄周带了糖葫芦,庄周摆摆手说不要,练歌要少吃糖。
李白垫着脚愣是把一颗鲜红的山楂塞进庄周嘴里。
那年李白七岁,庄周九岁
庄周问李白有没有梦想,李白摇摇头说还没有,反问庄周。庄周说最想当歌星,唱最好的歌,李白笑着说那我就当你的保镖,保护你。庄周愣住,而后笑得开心。
那年李白十岁,庄周十二岁。
庄周第一次唱歌给李白听,歌喉婉转,李白夸他是百灵鸟,庄周挠挠头说自己再过几年就可以登台了,到时候艺名就要叫青蝶。
那年李白十三岁,庄周十五岁。
李白最终没看到庄周第一次登台,他和他娘被一辆黑色的汽车接走了,消失的无声无息。庄周开始蓄发,小青蝶第一次登台献唱便爆红,从此开始了他的歌星之路。
那年李白十六岁,庄周十八岁。
小青蝶在北京唱了一年后便在游走于成都、江苏、湖南、重庆等地,却总是不满一年就去下一个地方,没人知道为什么。
小青蝶名声越来越大,全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明明是个男儿身,却能唱出比女人还婉转柔美的歌。那歌声令人沉醉,娇娆又不失神秘,声如其名:迷蝶。
庄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寻找,最后在上海找到了李白。
那时李白怀里搂着一个娇弱的女子,两人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亮。女子的样貌和庄周竟有几分相似,只不过比庄周更漂亮,还是个真正的女人。
他们就这么在车站遇见,像极了十五年前他们第一次在巷子里相遇。
不过不是只有他们俩而已。
李白出落得高大英俊,身边女子美丽如丁香花。
郎才女貌。
庄周眼睛发涩,心里有什么东西压不住了。
冬天的寒风刺骨,似乎要透过皮肉生生割开心脏,疼,好疼。
那时庄周的长发已经及腰,风一吹便散开,挡住了他的脸,只露出了亮晶晶的眸子,几欲落泪。
李白愣住,忙甩开身旁女子的手,结巴着不知如何解释。
瞧,一下子就把对方认出来了。
庄周没给李白解释的机会,转头就走,风把大衣衣摆卷起,活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,脆弱,无力。
庄周几次想洗掉腿上的纹身,因为那只蝴蝶的右翅纹了个小小的“白”字。
可他又舍不得,舍不得他喂他的糖葫芦,舍不得做游戏时湛蓝的天,也舍不得十多年那份暧昧的情愫。
他爱李白。
只是他没想到李白跟着来了广州。
二十万见我一面?多讽刺。
庄周举杯轻啜,黑咖啡苦味悠长。
7:57,李白推开咖啡馆的门。
他对广州并不熟悉,找咖啡馆用了些时间。
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清瘦的背影。
李白一边想着措辞,一边快步走向庄周。
“子休。”
“嗯。”
庄周头也不抬,支着手搅动着桌上已经冷了的咖啡。
“小少爷不是有了订婚对象吗?怎么还来找我这小小的卖艺郎?”
庄周抬头,嘴角勾起讥讽微笑。
“不是,那是我父亲……”
李白急忙解释,还伸出手让庄周看戒指已经摘下。
“我已经退婚了。”
“退婚对女孩名声不好。”
庄周轻笑,嘴角弧度越来越大。
“你也没必要找我的,像当初那样一声不吭地消失然后各自过自己的生活不好吗?”
“我当我的歌星,你当你流落在外的富豪儿子,不好吗?”
疼啊,好疼。
庄周有点喘不过气,强撑着把这句话说完。
李白沉默了半晌。
他突然看着庄周,那双湛蓝的眸子纯净依旧。
无论世间万物怎么虚伪狡诈,他还是那般真实。
“不好,一点都不好。”
李白没告诉他刚开始时他怎么整夜整夜睡不着觉,想着北京城里那个俊俏的人儿,想他会不会怪自己没有遵守约定而生气。
直到他看见电视里的小青蝶。
他已经变得这么好了,还真的需要我吗?
十八岁的青年看着电视里唱歌的人落泪,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,只觉得自己应该是,爱上了庄周。
那应该不是爱上了,应该是一直爱着。
同样,庄周也不会告诉李白,他去这么多城市,只是为了找他。
“你母亲的乌木簪,你的衣服,还有二十万。”
那支簪子是李白送的,说庄周第一次演出时一定要戴着,他一定会在台下看的。
可是后来庄周每一次演出都戴着那支簪子,台下再没有人看了。
“真的要这样吗?”
李白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。
“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,断了吧,对大家都好。”
庄周声音颤抖,眼圈发红。
好疼。
“当真不愿意跟我走?”
“不了,你还是安安心心当你的李家少爷吧,我就唱歌,我喜欢唱歌。”
“可是我爱你。”
眼泪滴到玻璃桌上,李白近乎无声地说出这句话。
庄周怔住。
“这就够了。”
他疲惫地笑笑,卸下了伪装。
李白突然觉得庄周离他好远好远,明明近在咫尺,却仿佛有千万里的距离。
这时吹起了风,李白送庄周出去,天已经变成了深蓝色。
“抱抱我吧。”
庄周抬起头对眼前高他半个头的人道。
李白没说什么,一把将他揽进怀里,抱得那么紧,那么紧。生怕他下一秒就溜走。
两分钟的拥抱。
庄周毫无征兆地落下眼泪,又忙用手擦掉。
“再见。”
他尽量灿烂地对李白微笑,转过身后泣不成声。眼泪一颗一颗滚落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。
1991年11月13日,著名歌星小青蝶在住所中突发心梗逝世,时年二十五。
那一年,庄周二十五岁,李白二十三岁。
开头歌词为梅艳芳女士的《胭脂扣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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